“同学,一会儿上去的时候,请你轻点好行吗?我的腰受过伤,我一定老实。”即将上场之前,这次批斗会的主角卞老师,小声的对我说了这些话。
前几天还在给我们上课的卞老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然被关起来了,今天要在全校举行批斗大会,老师安排我和另一个同学把卞老师押送到台上。今天的年轻人肯定没见过,押送批斗对象上台的标准模式,俗称喷气式,是两个人每人抓住对象的一只胳膊尽量上举,另一只手则按住对象的肩头用力下按,令批斗对象的腰向下弯曲成90度甚至更多,在全场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里,用这种姿势把批斗对象押上台。因为卞老师刚才对我说的话,我的心里挺不得劲,抓着卞老师的手腕不敢使劲,但是另一个同学不知内情,用足力气,结果我们的喷气式一边高,一边低,一溜歪斜地上了台。
说起卞老师,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他是我见到这所学校的第一位老师。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读小学五年级,从这一年的6月份开始,学校基本就不上课了,1967年一年的时间,基本就是在家里玩,直到年底,有一天,胡同里来了一个人,说是分司厅中学的老师,按照手里拿的一份名单,挨家挨户的找我们这批辍学在家的孩子,通知我们已经是分司厅中学的学生了,转过年去学校报道。这个人就是卞老师。卞老师中等偏高的个子,很瘦,但精干,戴了一副秀朗眼镜,风度翩翩。他讲话的声音略显沙哑,但很幽默。
姓卞的这个姓很少见,学生们都管他叫大卞老师,有时候就被省略成了大卞,这称呼已经让人觉得很尴尬,偏偏他的名字又十分的不合时宜,叫做中天,和卞合起来就是卞中天,好家伙,这名字在那个年代简直是大逆不道呀!变天就够可以了,还要变中国的天,是不想活了吗?虽然卞老师一再申明他的名字已经改成了铮天,但是在他倒霉以后,这仍然成为了他的一条罪状。
卞老师教我们历史和地理,他上课从不带讲义,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上地理课的时候,他总是一边讲,一边随手把地图画在黑板上,虽然是很简略的画法,没有过多的细节,但形象更加简洁明确,反倒使我们的印象更加深刻。大家都喜欢听他的课。
一天早上,我们来到教室,一眼就看到黑板上写了许多文字,仔细查看,发现是一首诗,诗句的原文我已经记不得了,唯有题目“明日歌”三个字我还记得很清楚,前几天为了写这篇文字,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在百度上查询了一下,诗的原文和作者介绍立刻弹了出来:
明日歌
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这是明代钱福写的一首诗,内容讲的是劝人要珍惜时间,发奋努力,不要把事情都拖到明天。在今天来看,这首诗的内容没有任何问题,十足的正能量,可在当时,既无处查询出处,也没人可以请教,我们这些小学生水平的中学生看的似懂非懂,而当时极左的社会环境,又使我们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当看到一些不懂或来历不明的文字,就会想当然地怀疑是否有什么其他的寓意,或者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许多同学围着黑板,顺着读、倒着读、从下往上读、从右往左读,反复的研究,最终也没能从中发现什么反动标语之类,后来学校的保卫组和军宣队指导员也来了,还郑重其事的拍了照。
一个月之后,卞老师被隔离审查。
批斗会上,卞老师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以往从来都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如今乱蓬蓬的,脸上胡子拉碴,秀朗镜的一个镜片摔成了几片,用橡皮膏粘着。
一个女老师在台上慷慨激昂的发言,揭发批判卞老师的问题,原来黑板上的明日歌是卞老师写的,被说成是在向学生灌输封资修的腐朽思想,他的出身也有问题,父亲是资本家,他本人还参加过三青团,还有最严重的罪行,在他的日记里找到一首诗,我只记得其中的一句,“厂卫岂能永当道”,厂卫是什么意思,对我们这些比文盲强不到哪儿去的学生来说,未免有点太深奥了!,到底是当老师的,正在台上发言的女老师,这会儿一不留神还是露出了好为人师的本色,引经据典的解释了东厂、西厂、锦衣卫的渊源和性质,我这才知道原来厂卫是明朝的特务机关!紧接着女老师又义正词严的指责卞老师污蔑我们的社会主义中国是厂卫当道,并且,顺理成章的把他的名字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了他梦想变天的铁证!
我心里挺替卞老师觉得冤得慌,人家的名字也不是今天起的,已经叫了几十年,再说起名字的时候还是旧社会呢,想变天也是要变蒋介石的天呀!再说这个老师在台上讲了这么半天明朝的厂卫当道、宦官横行,难道不算是在宣扬封资修吗?怎么不把她也逮起来!
批评会以后,卞老师被剥夺了从事教学的权利,发配去学校的施工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学校里怎么还有施工队呀?这可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特色,各个单位都有一些有问题的人,包括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还有地富反坏右,总之是入了另册的人员,这些人既不能让公安机关逮捕,又不能让他们从事原来的工作,还不能让他们轻省了,正好,当时的中国为了应对苏联的军事威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北京各个单位都在修建防空洞,于是,这些人就给发配到施工队去干活。修防空洞的工程很浩大,单凭这几个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因此挖沟、搬砖、运土等大量的工作,都得动员全校师生一起干,区别就是我们轮班,而这些人是全职。
修防空洞需要的材料,除了钢筋、水泥和锹镐等工具必须购买外,其余的砖和黄土完全是自筹。到哪儿去找那么多的砖石黄土呀,这您就甭操心啦,我们的办法就是——拆城墙!我们学校离安定门不远,那时候的城墙都还在,安定门的城楼和箭楼尚存,但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并且无人管理,于是,乘着夜色,我们学校的师生就排着大队去城墙上搬砖、取土,城砖每块据称重48斤,所有能够装运的器械都用上了,手推车、三轮车、自行车、甚至还有从家里带来的推婴儿用的竹车。而黄土就靠我们学生把书包里的书本倒出来,用书包一趟趟的往学校背。
在这些行动里,像卞老师这样的另类人员当然是要承担最危险、也最困难的工作——在城墙上挖土。在微弱的手电光照之下,城墙已经被他们掏了好几个大洞。
突然,一阵杂乱的人声从城墙上传了过来,隐约听的有人在喊:“洞塌啦!砸着人啦!”我赶紧跑了过去,只见尘土飞扬,人们正七手八脚的向外挖土,只听到洞里一个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别管我,先救同学!”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这种豪言壮语,曾经无数次的从英雄们的口中听到,如今,却从一个正被隔离审查、劳动改造的所谓的敌对分子的嘴里说出,我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这一年六月里的一天早上,来到学校以后,接到通知全年级到操场上开会,负责年级工作的老师像往常一样总结了年级近期的情况,然后就开始念名单,名单一共四组,每组有五六十个人,然后让每组念到的同学分别到指定的教室集合。
我这这组共有五十多人,全年级各个班级的都有,大家坐好以后,一个中年人站起来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来自北京地质仪器厂,在座的同学今后就是这个厂的职工了,接下来他对工厂的情况作了一番介绍以后,和我们约定后天带好自己的行李来学校集合,一起出发去工厂报到
两年多的中学生活,就这样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就结束了。
全年级这一次分配工作的大概有一半人,总共是四个工厂,有地质仪器厂、北郊木材厂、第三机床厂、738电子管厂,都是比较大的国营企业。后来听说其他的同学陆续分配到一些集体所有制企业,商店、还有分配去做小学教师的,最后剩下一小部分,则是去到北京郊区插队了。
我这个人比较木,根本就不懂得拉关系、走后门这一套,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是不是背后做了手脚,我感觉应该不多,那年头虽说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就这一条好,一切不用自己操心,全都给你安排好了,根本就没商量!
出发的这一天,我们背着行李,排着队走出校门,正遇到一个人,推着一辆装满垃圾的手推车迎面走来,我简直认不出这就是当初那个风度翩翩的卞老师了,一头乱发几近斑白,背也有些驼了,一条腿被砸之后留下了残疾,一瘸一拐的,当和我们的队伍擦身而过的时候,透过他那已经破碎的眼镜片,我看到他似乎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而柔和,我的心里一下有点酸酸的。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认得出我,事情就是这么巧,他是我来到这所学校见到的第一个人,现在,在我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他又成了我在这所学校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我从不认为卞老师是个坏人,但不明白他的命运为何如此坎坷,愿卞老师今后一切顺利。
后记
文中所写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发生在不同老师的身上,为了写作的方便,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了一个人,卞老师也确有其人,他后来也确实改了名字,其实我本不该用他的真名,但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有特点的名字了,暂且这样吧,卞老师如果还健在,在此致歉,请多多原谅,并祝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