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舒尔茨：复活，以诗人的身份
黑陶
布鲁诺·舒尔茨（1892—1942），是我读后产生感应的波兰前辈小说家——跟阅读对象产生感应，是值得珍惜、珍重之事，当今时代，读后，而无感应产生的作家作品，何其之多！
他很奇特。即使是翻译过来的布鲁诺·舒尔茨，他的小说，仍然透露出如此强劲的诗歌气场；在我眼里，他的字里行间，遍布有钻石般闪烁的诗歌鳞爪。似乎，小说家只是他的伪装，他的内里，就是一位体温发烫的真正诗人。
随着阅读的进行，我自然产生一种冲动：在汉语之中，何不让布鲁诺·舒尔茨以诗人的身份，复活一次？
由此，本文的目的，也即我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布鲁诺·舒尔茨小说的醇酒之中，提炼出诗歌的神圣火焰。
让我们稍稍认识一下这位作家。
布鲁诺·舒尔茨，波兰籍犹太人。中学美术教师。近乎自我封闭的作家。天才涌溢，热爱并沉浸于独自的书写。
1942年11月19日，欧洲冬季。被纳粹占领的波兰小城德罗戈贝奇街头。呼啸、发烫的子弹，一颗，或数颗，击穿布鲁诺·舒尔茨的冬衣，钻入肉体。鲜血，瞬间汩汩涌出。
一位天才作家的生命，顿时中断。50岁。
这个生前默默无闻，相貌奇特，长着一张瘦削苍白的三角脸、一个大鼻子、一双深陷下去的大眼睛的人（据其自画像），他全部的作品，只有29个短篇小说。
他应该属于内倾型人。因为内倾，他反而拥有了一个浩瀚恢宏的个人内在宇宙。
布鲁诺·舒尔茨小说的汉语译者杨向荣，这样描写这位过着内心生活的波兰前辈：
“这位足不出户的短篇小说大师，在波兰某个小城一幢带店铺的公寓楼里营造着近乎想入非非的世界，在店铺阁楼上安静又焦虑地观察和倾听着万物的细微动静。在他的耳朵听来，万物的轻语即是喧哗，静谧的蠕动声中暗藏着世界的骚动。他试图向我们揭开琐事背后万花筒般的奇妙境界。”
“我在阅读和翻译的过程中，仿佛看到一个雕刻家独自在阁楼上专注地雕琢着自己手中的作品，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着凿子，生怕砍伤了什么。他是真正把文学看做个人的事情，文学几乎没有给他的现实生活带来任何世俗的好处。”
他用心灵的放大镜甚至是显微镜，描写周围的平凡之人、细微之物：家人、亲戚、邻居、房间、公寓楼、街巷和古老小城，但又时时，心连着无穷尽的星空和宇宙。
他是白昼与黑夜的梦游者和呓语者。依靠文字，独自沉浸，自得其乐。
他通灵。他能够听到：他所置身的微小世界里的万物庞大之声。
他的文学，展现了文学最原始的传统：写自己，写自己的生活。
他异想天开，精细入微，又天马行空，不论情节。
“情节简单到无以复加，但是对简单素材的描写又复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作家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随心所欲和蔑视传统章法到如此傲慢的程度。”
布鲁诺·舒尔茨汉译小说中潜藏的诗歌，在我看来，比比皆是。
我用的布鲁诺·舒尔茨小说的汉译版本是：《鳄鱼街》，杨向荣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
从他的小说中提炼诗歌，我给自己设定的原则是：
我看中的、可以成诗的句子，不增加一个字，不改动一个字，全部为汉译舒尔茨原句。
我所做的仅仅是：挖掘，挑拣，删削，分行，组装。
应该可以说，《鳄鱼街》杨向荣译本认真而又严谨。译者在“译后记”中如此诚恳表达：“翻译这本只有二十几万字的短篇小说集，陆续花了很长时间，反复修改了多遍。但是，现在看来，无论修改多少遍，这个古怪大师总有一种抗拒我等凡人进入他的世界的神秘力量。我想，要跟他的这股神秘力量捉迷藏，需要无限地翻译下去。”“需要无限地翻译下去”，无限认同。在此，向译者杨向荣先生致敬！
从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中提炼诗歌，这样做，其实，早已得到他本人的授权——在小说《春天》中，他这样说过：
“春天的星象简直无边无际！人们可以用一千种方式来解读它，任意地解析它，随心所欲地解释它，在众鸟发出的误导性预言中愉快地将全部秘密彻底破解出来。这篇文章可以从前往后，也可以从后往前阅读，如果迷失了意义，可以从无数种角度、用一千种替代方式再次找回。”
——可以用“无数种角度”，“一千种替代方式”，“任意地解析它”，“将全部秘密彻底破解”。我，只是用了“一千种替代方式”中的一种：诗歌。
以下，就是我从布鲁诺·舒尔茨的汉译小说中，提炼出来的60首诗歌。
1
犹如从白昼的光焰中
冉冉现身
阳台，向天空袒露着自己的虚无
地板上的方形光块
沉沉地做着美梦
音乐融化
黑影弥漫的房间，仿佛沉进海底
2
蟋蟀在从天空中倾泻而下的火雨里
惊声尖叫
狂怒的嗡嗡叫唤的乌云
仍然隐隐约约闪烁着白昼古铜色的光焰
沉睡中的花园
安坐在命运的阴影之中
——以上2首源自小说《八月》
3
我们的小镇
在噩梦中发出的尖叫声
日益荒疏
深夜里
父亲的健康开始每况愈下
疾病的苦涩滋味
带着淡色啤酒般的金黄与透明
4
父亲开始在我们眼前慢慢地枯萎、凋谢
像一枚留在硬壳里的坚果仁
在没完没了的……灰黯中
他遥远得仿佛已经不是人类
——以上2首源自小说《圣显》
5
昏黄的冬日来临了
四处弥漫着无聊
父亲钻研巨大的禽鸟学教科书
他开始与各种实际事务渐行渐远
那些带羽毛的幻影
似乎从书页间脱颖而出
我们家那个巨大的双脊木板屋顶
在庄严的孤独中沉思
6
阁楼如同……漆黑的大教堂
肋骨似的椽子、屋梁和桁梁
就像冬天的阵风里用来呼吸的黑黢黢的肺
日子开始变得更加坚硬
像陈年的面包
人们……封起炉子
研究起永远捉摸不定的火的本质
慵懒冷漠地拿钝刀，切这种面包
——以上2首源自小说《鸟》
7
黑色的黎明骤然而至
溅射出金属般的火花
看不见传统、没有面目的一天
我们平静地驶进看不见一颗星辰的虚无之中
8
物质用甜美、柔软、浑圆的千形万状诱惑着我们
物质在等待灵魂赋予自己以生命呼吸
9
谁知道，有多少痛苦的、跛足的、残碎的生命形式，比如箱子和桌子这种被迅速钉在一起的人工合成的生命，被交叉着捆绑在一起的木料，有多少这样为无情的人类发明而牺牲的沉默的烈士？
在这些我们熟悉的旧衣柜的纹路和木结中，究竟饱含了多少古老的苦难，谁能从它们身上认出……昔日的音容笑貌？
10
造物主令人不寒而栗的无与伦比的完美无瑕中
蕴藏着人类的梦幻的细微颗粒
——以上4首源自小说《裁缝的布娃娃》
11
从熟悉的黑暗中
从母亲家园般温暖的子宫里
被领到一个广阔、陌生、明亮的世界
未来的一切都会向我敞开
——以其极端的奇异性
——以其生命火花出其不意的变化
——以上1首源自小说《小猎人》
12
他幽深的目光犀利地盯着我
他的双眼像马上就要爆裂的贝壳
他开始奔跑，大踏步地横冲直撞
这个夏天已经失控
带着狂野的冲动向四面八方扩散
——以上1首源自小说《潘神》
13
他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
仿佛是一个遇难的漂流者
破烂、冰凉、凌乱的被褥
像一个幸福的港湾
他在梦中与床铺拼命地较着劲
犹如一个泳者拼命地迎击湍流
他是这间空荡荡的公寓中唯一有知觉的活物
百叶窗帘外的露天
响彻着被太阳烤炙……的嗡鸣声
窗户已经承受不起这片白热化的火焰
——以上1首源自小说《查尔斯叔叔》
14
那天晚上，天空中不少地带裸露出内部结构
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
阴沉而肃穆的店堂里
繁星遍布
弥漫着油漆和香火的气息
15
他是一个对飒飒的风声、黑夜的吱吱嘎嘎声
以及地板上秘密的咬啮生涯
警觉而细心的观察家
他如此迷恋地沉浸其中
每当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显得过于荒诞的时候
他总是轻轻地扣击着手指，独自轻声发笑
16
蜡烛在瓶中烧得矮下去
这时午夜已过去很久
像春雪般琳琅闪烁的光泽渐渐变得黯然
让位于黎明前漆黑深沉的阴暗
在空空荡荡的躯壳中
那种木偶般的焦灼欲望
盲目地步入父母和兄弟的美梦中
——以上3首源自小说《肉桂色铺子》
17
火车引擎粗重的呼哧声
奇怪、悲伤而严肃的骚动
被抑制的匆忙和兴奋
连同她们脸上那幽暗的羞涩红晕
迷人的美人痣
上唇那层隐隐约约的汗毛
在迅速降临的冬天的暮色中
都透露出她们的血液可能又稠又黑
只有个别人注意到
我们的憧憬不过是一幕虚幻
——以上1首源自小说《鳄鱼街》
18
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亦真亦幻的领域
神情恍惚的父亲
正蜕变成一只蟑螂
母亲的目光从眼睫毛下透出来望着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父亲离家出走，
有时候他会深夜回来，天亮前又走了”
——以上1首源自小说《蟑螂》
19
黑暗开始缓慢进行破坏
阁楼和储藏室
散发着旷野的气味
风……又吸了一口气，把椽子都舒张开来
逐渐膨胀得像哥特式建筑的拱顶
照片在墙上咔嗒作响
所有的大街似乎都错了位
20
在阵阵烈风中
辽阔的天空银光闪闪
整个集市广场像一颗秃头般闪闪发亮
各种容器的乌合之众蜂拥而至
充斥着风的味道
茂密的山毛榉
竖起条条手臂站在那里
仿佛是这些恐怖景象的见证者
——以上2首源自小说《暴风骤雨》
21
落日在震颤着
整个世界骤然荒凉、枯萎起来
那些肤色黝黑长着红头发的守护天使们
早已飞往别处
现在是父亲独自一人
双颊绯红，目光灼灼
石头从天空呼啸而过
在这个巨大的
迷宫一般风雨飘摇的夜晚
——以上1首源自小说《盛季之夜》
22
在黑洞洞的公寓里
只有父亲一个人还没有睡觉
悄无声息地穿过
一个又一个充满酣声的房间
那些夜晚漆黑无垠
火焰怪异而又急促
雪开始消融
被深蓝色的微风饮下去
月亮，那个最具创造力的变形大师
在灿烂的星辰上漫游
——以上1首源自小说《彗星》
23
那本书……在童年黎明的某个地方
在生命的第一次破晓之际
风飒飒地从书页上吹过去
字里行间就会掠过一阵痉挛
字母中间会释放出一群群燕子和云雀
那本书安静地躺在那里
风像翻开一片巨大的玫瑰花瓣似的轻柔地打开它
缓缓地露出一只蓝色的瞳孔
那时这间屋子跟这个世界一样辽阔
24
那本书的影子
仍然不懈地在我的记忆中燃烧
吐着明亮的火焰
在冬季一个漆黑的清晨
——以上2首源自小说《书》
25
白昼甜蜜的果肉被切割
逐渐露出它坚硬明亮的内核
正午……所有的火焰和耀眼的瞬间都荟萃在一个狭小的空间
喷散着金色的阴影
我流光了幸福和无奈的泪水
26
哦，那让人恐惧得屏住呼吸的蓝色
多年以后，在那些陈旧的抽屉底下
我再次发现了它们
依然如黎明般耀眼和鲜艳
27
温驯的微风透过打开的窗户进到室内
我的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一个发光的人在走过来
像尚未启封的新年
——以上3首源自小说《天才辈出的时代》
28
星光闪烁的太空的忧伤
沉重地压在小城上方
大提琴被冷落在无声的倾盆星雨下
初雪的气息
信号和星辰的幻象
父亲抬起沐浴在稀薄的灯光中的那张脸
月亮也许会继续赶路
在天空上攀得更高
29
散发着浓郁味道的空葡萄酒桶
竖放在厅堂的墙下
我们坐在一把长条椅上
整个世界在缓缓地颤抖着向某个边界驶去
30
像一朵巨大的蓝宝石玫瑰
膨胀开来亮出它的内核
展示你那惊人的孔雀般的眼睛
你在大路的扬尘中与他人并肩而行
31
大地……万物的储藏室
提供浓烈的樱桃花开的气息
埋藏着
不曾写出的著作、书籍
32
樱桃花的香气从冰凉的白色床铺上方的瓶子中飘荡出来
她晦暗的表情中带有一丝灰烬色
一切都带着红色飞驰
因为飞翔而疼痛、因为追逐欢乐而疲惫的心
33
苗条幽暗的双腿
带着那种善良和令人伤感的优美
她的白衣
像是在座位上放了一朵盛开的鲜花
我想象，怀着一种接触的绝对圣洁性
触摸她的肉体
将是极其痛苦的
34
世界之美在达到巅峰后便消融
春天黑暗的深处
穿过倾盆大雨
我们会喊醒
那尊……沉睡的白色大理石像
35
天空幽深如同在古老的壁画上
乌云带电的沉默
在天空的衬托下
人们可以看到它的轮廓
——以上8首源自小说《春天》
36
这黄昏的秘密汁液
这生动、专注和移动着的黑暗物质
陪着一个孤独的朝圣者
为他引出远方繁星密布的白色的银河系
像最后一列火车开出后的铁路候车室
深夜的单调中
他孤独的漫游将需要多少年
37
夜晚透过敞开的窗户舒缓地呼吸着
蜡烛在铜托上燃烧
星辰仍然做着永恒之梦
陨石尘埃，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以上2首源自小说《七月之夜》
38
森林谷地，那条河
与数不清的地下春天的呢喃声一起共鸣
天空深沉而宁静
马车的巨轮陷在砂石中发出咔嚓声
像一艘降临在沙漠上的诺亚方舟
39
一只蟋蟀从黑暗中
耐心地拖着光线动人的针脚
这里的风景
像一本陈旧的寓言书发黄的册页
又像深夜时分的土耳其浴室
在一种只有龙头的流水度量的沉默氛围中
废弃的浴盆和脸盆已经冰凉
雪松的幽暗
微风呼叫的空间
孤独感骤然而起
我们也许要么驶出时间和现实的限制
要么永远停留其中
40
黑夜的呼吸那么均匀，那么纯洁
父亲披挂着那身盔甲
在一片金碧辉煌中显得特别高大
相信我，我为你感到悲哀和可怜
你对超越日常的一切都充满了无意识的愤恨
你永远体会不到奇思妙想的高贵飞翔
——以上3首源自小说《父亲加入了消防队》
41
美就是一种疾病
像古老的储藏品那样发酵
是某种神秘的感染所致
是腐烂的阴郁先兆
一直延伸到绚丽的冬季的深处
42
那种备受责难的美
它会闪耀……在黄昏的边缘
朦胧、悲伤、迟暮
有着深夜一样的智慧
——以上2首源自小说《再生之秋》
43
金色睡眠的深处
脸庞汲取着清晨的第一波火焰
房前那棵金合欢树的阴影
它的表情
还带着梦中的紧张引起的轻微痉挛
44
他们展开布匹
紧紧地卷在一起的古老的黑暗
现在终于获得自由
天花板下那片空间
弥漫着、散发着另一个时代的气味
45
在黑暗的笼罩中
父亲追听着过去
追听到时间的深渊
在好奇的浩瀚夜空中自己跟自己争执着
最后融入永恒的虚无
——以上3首源自小说《死季》
46
家乡乌云密布的夏天黄昏
有一种肃穆的寂静感
这片风景
似乎像永恒的悲伤提示物
47
这里……没有夜晚
父亲的死亡
在家乡已经击倒他的死亡
在这里，还没有发生
父亲瘦薄、憔悴的脸
已经滤掉了某种世俗性
那庄严地讲述细节的表情
恍若出神
48
大街上传染性的黑暗
让我无法把别人的脸看得很清楚
我能观察到的是——
她们就这样既专注又清高地笔直地向前走去
线性步伐
充满了可怕的精确性和经过量化的优美
在咖啡店，在影院
超凡脱俗的美丽
她们双腿交叉，露出膝盖
在紧张的沉默中自我矜持着
——以上3首源自小说《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49
他的脸过早就成熟了
在这种生气勃勃的聚会中
他经常一言不发
安静地望着香烟冒出的蓝烟沉思
任何人都要经受各种世事的跌打
癫狂、出神和痴迷
他异常的命运也与自己同生共长
——以上1首源自小说《多多》
50
七月之夜……响亮而纠缠不清的喧闹开始了
这幢楼的所有单元，所有大套小间
到处是喧哗声，到处是进进出出的活动和漫游
所有的窗户都亮着带奶白色灯罩的灯，连过道都灯火通明
所有的门都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又关上
凌乱无序、半嘲半讽的谈话在不断误会中
在所有人的蜂房般的斗室里进行
地板上堆着一整沓写满字的稿纸，但是，这封信的结尾还遥遥无期
无数奶妈睡在那里，奶水膨满
脸颊在极度快感中燃烧
那些躺在床上已经入睡的人们……在与睡眠搏斗着
好像在跟一个试图逃跑的天使搏斗，直到把它征服
……
史诗般的宏大气势，终归于寂静
空荡荡的过道和公寓里都是酣眠
犹如在一朵巨大、干枯的罂粟的膈膜里深红色的种子般沉寂无声
那些房间开始慢慢汲取黎明前几个小时的灰暗
——以上1首源自小说《艾迪》
51
地平线被鸣叫的乌鸦的黑色剪刀
切割成一条条光带
在厨房的幽光中
咖啡轻轻地沸腾
每个人都禁锢在自我之中
禁锢在苏醒后面对的白昼中
禁锢在属于自己的时间中
我感觉：这就是生活
52
这些在白昼深处打开的远景
像日子的横断面，像时间的无尽飞翔
从城市的这头到另一头
向温暖、新鲜的纤维浆更深处砍去
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谈话
尽管我看得出它们毫无意义
——以上2首源自小说《老寓公》
53
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
我可以不依赖任何东西生存下去
有时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
在那暗淡的光亮中
一切细节历历在目
——以上1首源自小说《孤独》
54
那件皮大衣会呼吸
一定是
奇怪的宿命驱使
——以上1首源自小说《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
55
从太阳那里
开掘出一条通向南方的金光大道
那个国度
在夏天的烈火中
密封在一个自足的微型宇宙中
56
梦想中的共和国
我们要把生活
完全交给这种神话的急流
每个瞬间
在夏日的烈焰中
蒸发掉虚无奢华
——以上2首源自小说《梦想中的共和国》
57
陈旧的家具从昏睡中苏醒
从长久的孤单中解脱出来
那些巨大的洞穴般的床铺
层层冰凉的被单和毯子
等待着我们的肉体
你们是逃不掉的，它们仿佛在说
因为我们早已分清了你们的所有动作和表情
分清了你们未来所有的日日夜夜
——以上1首源自小说《秋天》
58
我，那个不被承认
惨遭排斥的艺术家
这次生活不再藏起它的恶意
无家可归的全部流浪史
我以前生活中深藏的苦楚
拥抱着扑面而至的未来
向深夜直奔而去
59
我在灵魂深处
经过无数次命运无常的颠簸
60
黑夜……散发出白菜和落叶浓烈的芬芳
我把灼热的前额贴在玻璃上
沉浸到自己孤独的沉思冥想之中
我知道，某一天死神会把我带到她张开的怀抱
就像她一辈子都在做的那样，慷慨而仁慈
——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伤害到我
我找到了一个平静的天堂
——以上3首源自小说《祖国》
——以上，就是我用汉语诗歌，呈现的另一个布鲁诺·舒尔茨。
这是他的文学生命，在遥远的东方国度呈现的另一种形式。
作为古怪内倾的作家，布鲁诺·舒尔茨是他文学密码的编写者。我，只是用诗歌，对他复杂深邃的文学宇宙，作了一次主观的解密。
通过这次尝试，我开始相信，一个真正杰出的艺术家，他有限的作品中，肯定蕴藏有无穷的艺术形式；他完成定型的作品所包含的意义，肯定远远且永远大于作者的当初所想。
确实，通过这些诗歌，我已经参与了布鲁诺·舒尔茨的文学生命。
我揭示或打开了他生命中某些隐秘、深藏的东西。
仔细嗅嗅，这些诗歌所散发的，难道不正是他小说最核心、最本质的气味与气质？
在我所热爱的汉语世界，借助我手，能够让异国的这位前辈作家，以诗的形式、以诗人的身份复活一次，我，倍感荣幸。■
作者简介
黑陶，1968年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母亲是农民，父亲是烧陶工人。16岁初中毕业后离开家乡外出求学，23岁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现居太湖北岸的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出版过散文集《夜晚灼烫》（2003）、《泥与焰》（2004）、《绿昼·黑陶散文》（2006）、《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2008初版，2013重版）、《中国册页》（2014），口述历史《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2010），诗集《寂火》（2014）等。
黑陶其他作品：
火的凝视
李贺词汇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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