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参加一个关于雄安文化发展的高层会议,又要接待来自英国的艺术家,案头厚厚的8卷本《村寨里的纸文明——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还在等待审阅定稿,那是他带着学生历时16年的田野调查报告,100多万字,8000幅图……多年来,乔晓光的生活一直是工作状态,以前经常熬夜,现在也是半夜才睡,一早起床,没有午休,没有节假日。
乔晓光《神圣的玉米》,110x80cm,1989年
作为一个艺术家,乔晓光游走于水墨、油画、剪纸等多媒材领域。他在《中国当代美术史》(吕澎著,2013年版)上被记载的作品,是创作于1989年的油画《神圣的玉米》;上世纪90年代,他的画作就在嘉德的拍卖名列前十。新世纪以来,他的剪纸作品走出国门,登上挪威、芬兰、瑞士等国家的艺术舞台,出现在美国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
他是一位美术教育工作者,负责大学民间美术、剪纸等专业课程的教学。作为教育部艺教委委员,他负责国家西部地区高校的民间美术课程推广,是“蒲公英”行动的艺术顾问和志愿者,编写的教材从大学基础课程到幼儿美术启蒙。
他更重要的身份是文化学者,创建了中国第一个“非遗中心”(2002年)、创立了第一个“青年文化遗产日”(2003年)、策划召开了第一个全国高校的非遗教育会议(2002年),推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教育宣言》。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是跟自己的导师一道为中国剪纸申遗成功。今天,他依然在为我国非遗事业的教育、传承、保护等工作奔走呼吁,著书立说。他的目标,是把多年挚爱的剪纸艺术构建成一门有着扎实理论基础的学科——中国剪纸学。
乔晓光创作剪纸作品
几十年来,乔晓光不是坐在书斋里“述而不作”,而是迈开双腿,行走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之上。他是一个勤奋的实践者,足迹遍及黄河、长江流域无数的乡村院落和一个个遥远的边疆少数民族村寨。心怀央美三代人70年的人文理想,他致力于将殿堂中的艺术与乡间百姓的生活紧密相连,延续人民的文脉,为民族文化的复兴重塑自尊与自信。
绘画如何成为生活
所有的事情在很久之前就初露端倪,只是当时浑然不觉。多年以后,乔晓光发现,自己在父亲的美术小组时就把绘画变成了一种生活。
乔晓光出生于1957年7月,不到一岁就被送回到祖父母家生活。爷爷是邢台师范学校的校医,父亲也在这个学校上学,毕业后和母亲一起去了邯郸峰峰煤矿,支援国家矿山建设。乔晓光是家里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
邢台是一个朴实安静的城市,乔晓光儿时住在古老的文庙街。学龄前的记忆吉光片羽,他记得看过电影《追鱼》,回家就拿着笔描绘其中的情节。爷爷很早就给他订《小朋友》,这是一本全图画的儿童读物,还给他买了很多连环画。
乔晓光上的是邢台师范附属小学,当过小班长。老师不在的时候,他站到板凳上拿小棍指着黑板,领着全班同学一起读拼音,老师让念十遍,一遍都不会少。班里让捐连环画,他会把自己最好、最爱看的《宝葫芦的秘密》捐出去。“其实心里有很多不舍,但还是想让大家看。”
乔晓光热爱校园生活,喜欢跟同学一起学习,背着手念书,下了课奔跑打闹,晚上还会跟同学结伴去学校,看老师屋子里的灯光,看着老师给孩子缝衣服……觉得老师就像妈妈一样。他记得那时晚上的月亮很亮,天上有云,风吹过杨树“哗哗”作响,脑海里回荡着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老师会带孩子们去游泳,一次乔晓光的凉鞋丢了,老师背着他走过炉渣地,回家找出爱人的旧棉鞋让他穿上,拉着手把他送回家。
乔晓光3年级的时候开始闹文革,4年级他转学到教学正常的峰峰矿务局完小,进入美术小组,指导老师是自己的父亲。
矿务局完小是苏联人帮助建的,学校规模大、条件好,所有教室的北墙户都很窄小,这是苏联建筑的特点。学校的美术小组提供各种画材,包括颜料、纸张、工具等。乔晓光他们在三合板、纤维板上画油画,后来用专业的油画纸。临摹中国画的时候没有宣纸,就用矿务局化验中心大张的过滤纸。“现在想起来,我们的条件跟成人是一样的。”
乔晓光艺术工作室
乔晓光每天下午下了第二节课就去美术组画室,周末也是如此,有时晚上都去。父亲不是科班出身,但也会一些基本的方法,让孩子们临摹油画、水粉、连环画、漫画。最早画油画,因为不懂,他们画得特别厚,后来才知道得用调色油和松节油。乔晓光对多媒材的接触就是在这时开始的。“直到今天,我做剪纸也好,画水墨、油画也好,都觉得很自然,没有门类之间的障碍。”
“我上初一的时候,来了运气。”乔晓光中学的美术老师叫张怀芳,听说中央美院的老师在磁县下放锻炼,前去邀请。“姚有多被请来上了一周的课。他是李斛的学生,李斛的老师是徐悲鸿。姚有多十五六岁就进入上海美术出版社画连环画,基本功特别好。”
矿务局很多美术工作者都来听课,乔晓光他们还帮着找模特。姚有多告诉他们怎么画素描、速写,怎样组织画面、通过默写构图,怎样画整身人物的水墨写生……不但讲解,还有示范。“那7天真是大开眼界。我们整天在那里看着他怎么画,从头看到尾。知道方法了,就开始模仿。”
在美术组,乔晓光有个特别要好的小伙伴叫张青山,一起画石膏像,一起打乒乓球。听了姚有多的课后,他们下午课后不再去画室,一路小跑去矿区的钢铁厂观察浇钢水,拿着本子画动态速写。画完之后,天都黑了。
乔晓光上高一时,著名画家侯一民到峰峰矿区体验生活,为创作《毛主席去安源》收集素材。美术老师又把他请了去,在矿务局工会表演写生示范。乔晓光的油画写生就是跟他学的。晚上,老师还带着乔晓光他们到宾馆看侯一民画素描像,一看就是3个小时。
这时,乔晓光开始进行创作。为了画《矿山的早晨》,他借来矿工装备找同学王燕当模特画各种动态,扎毛巾的、系鞋的、戴帽子的……画着画着王燕就睡着了。为了画矿山,他借了辆自行车,和同学骑十几里路去矿上写生,没想到居然被当成“特务”抓了起来,车子差点被没收。后来,这幅作品在矿区展览时引起了轰动。
特殊年代的阅读有着种种障碍和限制。因为文革,很多书都被烧了。乔晓光的父亲有一些老杂志,《美术》《河北美术》《连环画报》等,文字被烧掉,只有彩页。父亲还有老版的契斯恰科夫《素描教程》,苏里科夫的大学教材,这些书中有卡尔托夫斯基的短期作业,他印象最深。“当时年龄太小,一知半解的,但是也学了很多东西。”
父亲订的《文汇报》是乔晓光的最爱。他喜欢看文艺版,读那些文艺、电影、诗歌等方面的评论文章,初中以后开始攒报纸,做剪报,“这就培养了我对理论的偏爱。”
乔晓光上初中以后,学校开始有拉练,“没事背个包,走上两百里地,可累呢。”他们还会被派去挖防空洞,运煤块,修矿山,挖土方。在露天煤矿,3人一个排子车,装满以后拉上去。乔晓光记得,那个坡特别陡……他住过几百人的大帐篷,因为干活太消耗体力,二两一个的馒头一顿能吃4个,那时还不到15岁。“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一直在美术小组,课余和周末都在学校画画,像上班一样每天去。”
现在回想,乔晓光似乎一直都在为绘画奔忙,也没有家的概念,到了北京之后,在学校无论多紧张,他每天晚上必须到画室去坐一会儿,不然心静不下来。“其实晚上去都11点了,画不了画,工作一天很累。现在住到画室就好多了。吃完饭就工作,画画、看书,或者去了解一些事情。我也不是怪异,这就是一种生活吧,从11岁开始就是这样。人在15岁之前的习惯会影响人的一生,确实如此。”
乔晓光1974年高中毕业后回到邢台,街道招工,去河北煤田物测地质队当钳工,修理水泵,4年中一半时间是在画画。他1978年考上了河北师范大学艺术系,学习国画专业,王怀骐、唐勇力都是他的老师。“我其实可以选择学油画,不过还是觉得国画有民族性,传统挺好。”
大学校园里,人们开始听邓丽君、贝多芬,跳交谊舞。乔晓光是学习委员,好学生。讲《中国美术史》,大家不爱听都跑了,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同学。老师讲《道德经》,他开始表示质疑,“有那么厉害吗,就五千字?”后来,他花了20年才知道,田野中有《道德经》的副本,是活着的。“中国文明有双重性,或者说是复合性,一方面是表层的儒家文化,一方面是深层的来自道家和本土的俗性。”
偶然到来的客居者
比较起来,米羊画室的三个人中,乔晓光在衡水生活的时间最短,只有6年(1982-1988)。然而,他说这6年是自己人生中重要的转折阶段,“衡水奠定了我所有的兴趣,改变了我的知识结构,也拓宽了我的人生视野。今天我所实践从事的一切,都是从这6年里的选择与热爱中延续过来的。”
乔晓光来衡水完全是一个偶然——他老家是邢台,大学毕业那年没有美术老师的分配名额,衡水有。在他的印象中,1982年的衡水是偏僻而落后的,经济不发达,京九线还没有开通,土地是盐碱地。家人都反对他来衡水,但乔晓光拿到分配通知后,第三天就报到了。他听不懂那些“衡水没有发展”的话,觉得跟艺术没什么关系。
大学毕业后开始采风武強年画,中午只能在村外麦垛的阳面休息
乔晓光去之前,衡水铁路中学已经10年没有进过美术老师。初来衡水的日子是平静而寂寞的,他形容为“安稳但不安逸”,那些花不完的时间只能用来读书、创作。他有个美术班,周末会带学生们到衡水的老街上赶集,画速写。
学校的美术课每周只有4节。校长让乔晓光当团委书记,他不愿受约束,在办公室坐了半年多,不干了。教地理,又不是他的长项。后来学校办了一个幼儿园,收了15个3岁到8岁的孩子,他开始教幼儿美术,称之为“我最快乐的工作”。课后,他常把孩子们带到宿舍继续涂鸦,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老师。
“有一天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孩子们画,突然觉得这事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们的世界我不了解,是新的,我很陌生”。乔晓光很快意识到,这是自己到衡水的一个缘分。他花了2年时间研究儿童心理学,几乎都不画画了。辗转托人从广州图书馆借到了一本皮亚杰的《儿童心理学》,为了逼自己看书、备课,主动到培养幼师的职中义务讲授儿童心理学和美术课程,两个班的大课,他讲了快一年,还让职中的学生到自己的幼儿园实习。
通过对儿童画的观察和搜集,乔晓光发现皮亚杰忽略了儿童非逻辑进入到青年期以后的发展——这是美国的心理学家霍华德·加德纳上世纪60年代在哈佛意识到的问题,当时,乔晓光并不知道。他在学术上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可见一斑。现在,乔晓光是中国美协少儿艺委会的专家顾问,为在贫困地区开展的“蒲公英行动”提供了十几年的学术支持。不久前,他和杨景芝先生还做了一套幼儿园的美术教材《美的启蒙》,他把传统文化自然适合地融入了儿童启蒙教育。
儿童美术和民间美术是相通的,乔晓光很早就进行了民间美术教育在中学的教学实践。那时国家教材里还没开始正式涉及民间美术,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自己编写了3万多字的民间美术教材,然后刻蜡版,油印;100多张幻灯片,找画册翻拍,专门到当时中国最专业的北京图片社冲洗。1984年,他成功举办了河北省铁路教育系统的民间美术公开课,得了教学一等奖。可以说,乔晓光在这个领域的拓荒是在衡水开始的。他立志把民间美术传统引进中国教育的课堂。2011年由教育部体卫司组织,他编写了国内第一本高等师范院校的《中国民间美术》教材。
玉米地,油画,145cmX145cm,1985年,乔晓光
“小城6年的生活,平静而又充满了激情。我读了很多书,想了很多问题,也画了、剪了很多作品,油画《玉米地》和古神话及民俗生活的系列现代剪纸就是那时的创作。”在衡水,乔晓光还收获了自己的爱情。“刘云老家是赤峰,父亲是蒙古族,从内蒙军区换防到河北,曾任安平县武装部长。刘云喜欢唱歌,是衡水群艺馆声乐老师杨润平的学生。她是安平县医院的儿科护士,后来考上衡水卫校,脱产学习4年。她毕业时,我就考研究生到北京了。我们在衡水结的婚。”
米羊画室的回忆
乔晓光已经记不清和王焕青在群艺馆相识的具体细节,但他说,当年画画的人是很容易走到一起的,一个城市就那么几个。都是学院出身,年龄相近、背景相似,更重要的是意气相投,在平静得近乎单调的小城中,他们都在渴望友谊、渴望思想上的交流与互动。
王焕青曾形容他们的关系近乎“如胶似漆”,乔晓光证实这个词用得并不为过。“年轻时,每天脑子都在不停地运转,思考很多问题,爱好、趣味、实践……我比较有激情,会把情绪调动起来倾诉,焕青有耐心,能聆听。”这种聆听是对乔晓光的鼓励。“艺术家都自恋,很少有自我批判的精神,焕青身上有。这是我们互补的地方。我从朋友身上学习这种批判精神,非常受启发。”
铁路中学和群艺馆是斜对门,有操场。乔晓光高中就喜欢打篮球,结识王焕青后,俩人朝夕相处,几乎天天在一起打两到三个小时。“焕青不用坐班,我不行。群艺馆也没有场地。为了打篮球,我把高中生也叫出来。有时光着膀子,教务处长还批评我,你不雅观啊,穿上!我说太热了,不行。后来小段也参加了,我这身上都是他挠破的。”段秀苍那时已经成家,住得远,去得少一些,他有时去群艺馆和王焕青打乒乓球。
那时的衡水,一到晚上街上就没人了,学校9点关大门,老师也不让出来,王焕青经常需要翻铁门才能回去。乔晓光觉得这是一种乡村生活。他晚上11点才睡,看书,画画。冬天的夜晚下大雪了,他和王焕青翻门出去,到麦田里、雪地上打滚。滚完之后还不过瘾,俩人跑到段秀苍住的地方喊他,你出来!太迂腐了,天黑就睡觉。这种撒欢般的折腾,仿佛是种激情的释放,“下了雪就要出去看雪,关上门闷着睡觉,那不行,心是死的啊……”
年轻人自然的天性和情感是相通的,有了伙伴的生活更有趣味。“通过有限的印刷品了解拉美爆炸文学、荒诞派戏剧、叔本华、尼采、萨特等等那个年代最流行的东西,外来的现代思潮让我们兴奋,每天都处在一种清新的追求里。”三个人在一起争论,互相批评、激励。“我们仨有一种缘分。衡水像一个平台,此时此地碰上这几个朋友,内心、思维就活跃起来了。三个人当中我可能属于笨的。小段没上过什么学,但是聪明,手巧,那就是个天才,他还研究哲学,一着急就写书。焕青非常聪明,从小读书,速度又快,记忆力也好,他读了好多大部头,大段大段的都能背下来。”
乔晓光现代剪纸作品,象征着女人世界,剪纸布景前的娜拉与丈夫, 2006年创作
乔晓光很勤奋,画画常常通宵达旦。他说王焕青更厉害,“我一晚上画一张画,焕青经常改画,一铺开好几幅。那种精神状态在感动我。他的想法更丰富、更有意思。”他们互相鼓励,互相赏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就像生态一样。”
“武强年画引起我对民间艺术的最初兴趣。”乔晓光上大学时曾在石家庄博物馆广场上看到过卖年画的,到了衡水,发现武强就是年画之乡。当时王焕青在群艺馆的工作涉及民间美术,周末,他们一道坐两小时的长途车去武强考察,走乡串户拜访老艺人,收集老版年画,中午累了就躺在野外的麦秸垛上。至今,他还记得麦秸潮湿而亲切的香味。后来,他的油画《年画之乡》在“米羊画室新作展”上展出,刊登在《中国美术报》上,当时的河北美协主席王怀骐还在《河北日报》上写了专门的评论文章。
乔晓光《年画之乡》,油画,180x170公分,1984年
在群艺馆看到张林召的剪纸集后,乔晓光和王焕青一人拿了一本,开始学习做剪纸。“我当时不会剪,就用手术刀刻,是爱人帮我找的手术刀。后来我们仨都刻。我是先刻的,也一直坚持了下来,后来学会了剪。任何事物的生长都需要时间,谁坚持都会把事情做得更丰满。剪纸,我一口气坚持了30年。”现在,乔晓光的工作台上也常年放着一把王麻子大剪刀,有空就剪小作品。
“一旦拿起剪刀面对纸张,乔晓光立刻进入忘乎所以的状态,常常变成诗人、哲学家……也常常变成傻乎乎的孩子。”这是王焕青为乔晓光的专著《空花·剪纸研究与创作》写的序言中的句子。剪纸艺术让乔晓光倾倒迷恋。1985年参加济南的全国剪纸展览会,他的几件取材于古代神话的作品构思新奇,造型稚拙,引起人们的注意。刘骁纯在《中国美术报》上发表评论,说这是一种有创造性的表现形式,“标志着延安开始的新剪纸,开始走向成熟”和“展现出新的曙光”。很多人给乔晓光写信,其中有他后来的导师靳之林,也有天津美院研究剪纸的仉凤皋。
民间那种新鲜、生机勃勃的气息以及形式感的自由,把他们从西方现代主义身边拉了过来,体会到一种更靠近生活、靠近文化的特性。“我跟焕青是吸收最直接的,小段还含蓄一些。焕青在吸收上比我更成功,他常参加展览,还获奖,这对我们是一个鼓舞,这是我们共同的道路和方向,是民间的成功,很棒!”
乔晓光说,并非所有人都从85新潮走向现代当代,自己恰恰就是以85新潮为起点走向民间和非遗传统的人。“米羊画室新作展”之后,他收到中央美院年画、连环画系主任杨先让的来信,说很欣赏他的油画《玉米地》和剪纸作品,希望他报考本校的研究生。1988年,乔晓光考进央美,成为重返学院任教的靳之林的第一个研究生。
走出米羊画室,乔晓光投身于钟爱的民间美术事业,从平原小城奔向了更加广阔的世界。
沿着河走,守望苦难中的吉祥
1986年夏天,乔晓光和王焕青曾去陕北考察黄河流域的民间艺术,进行了一次文化寻根之旅。他们走了将近60天,边走黄河,边走乡村,经西安、兰州、西宁,到敦煌、格尔木、天水,过六盘山、宝鸡,最终到达陕北。
“这段旅程影响了我们的艺术观。”乔晓光说,一个民族文化的精华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深层的文化基因,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有些古代传统艺术是凝固的,但民间文化是活着的。“正是在民间深厚的土壤中,我看到了民间艺术的生命之光。”旅行也激活了王焕青写作的欲望。在路上,他开始写作,后来创作小说、写剧本。
乔晓光田野采风照片
途中还有不少笑话。在陕北,两人为了省钱住大车店,人家问要不要棉被,他们心想,大夏天的,这不黑店吗?“不要!”“真不要?你们可考虑好。”俩人没住过窑洞,结果后半夜被冻醒了,不得已,把人家蒸馒头用的笼布一人一块裹到身上,还是冷得不行。第二天房东看见,笑得坐到了地上。
从吴堡到军渡,他们走了几十里路找黄河,渴得不行了,弄个西瓜打开,居然烫嘴,不能吃。在放羊人的指点下来到河边,他们发现,黄河是朴素的、平静的。然而,“朴素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内在生命质朴无华的灿烂。”
这是乔晓光第一次见到黄河。后来,他参加了杨先让率领的“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队”第8次和第10次考察。刚考取研究生的前9个月,他奔波在黄河流域九省区,沿甘青一线到冀鲁大地,行程一万多里。在陕西旬邑,乔晓光走进剪花娘子库淑兰昏暗低洼的窑洞,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他被满窑的彩色剪纸震惊,被老人质朴天真的歌谣感动,湿润了眼眶。后来,他结识了众多黄河流域优秀的剪花娘子,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启蒙老师。“是她们那充满纯朴人性的艺术创造,影响了我的人生观,使我走出狭小的艺术自我,走向自然,走向民间。”
“剪纸和女人的关系是那么深切,我发现很多剪纸女艺人一辈子都是在挫折中度过,生孩子夭折,与老汉不和,在村里被人指指戳戳说克子克夫。她们首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靠剪纸获得一点点慰藉和自信,最后剪纸也成了她们人格的象征。女人、剪刀、苦难、磨砺、剪纸、人生,构成了这样混生的一种生活。”乔晓光认为,“男人的毛笔,女人的剪刀”,民间吉祥艺术是从苦难中生长出来的艺术,但它并不表现苦难,而是为了祈愿生命和生活更加吉祥,更加美好。
1990年乔晓光毕业留校,没有去西方,而是去西部,“上山下乡”搞起了以剪纸为主的民间文化田野调查,连续11个春节下乡考察民俗。“我曾经是一个迷恋诗化的生活的大学生,田野改变了我,让我脱掉了‘小我’的酸,增加了朴实和苦涩。”
乔晓光亲历了中国乡村巨变序幕的开启,赶上了农耕文明消失前最后一个平安之夜。好像冥冥之中,他的生命就属于大地上的人民、生活和民俗文化。他发现,生活中还存活着许多古老的文化,民族本原的文化基因是活的生命体,循环在民族群体的社会生活中,循环在一脉相承的历史文化中。在多年实践与思考之后,他提出了“活态文化”的概念。
2001年,乔晓光接任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第三任会长,次年就主持并承担了中国民间剪纸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项目的志愿工作,在他的力倡与亲力亲为下,中央美院率先成立了国内首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
申遗起步之初,工作量巨大,资金匮乏,很多人不理解。乔晓光忽略掉那些冷眼嘲笑,“用身边的人,做天边的事”,带着几个学生没日没夜地工作,梳理历史沿革,普查评选传承人,拍摄录像,建立生态保护村,召开国际会议,办大型展览,出中英文画册……他骑着自行车跑前跑后,会议预算精确到一张纸、一瓶水、一个纸杯。去天南地北的村子拍摄传承人,他找朋友帮忙,扛着机子坐最便宜的硬座火车,常常是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回家还要整理各种文本资料,经常通宵熬夜。为了申遗,他放弃了许多个人发展与提升的机会,错过了买房、卖画,甚至把自己最喜爱的艺术创作都当成了业余。因为压力太大,他的血糖开始不正常,患上了糖尿病。
2003年拍摄民间剪纸申遗片时,在陕北延川发现古老的剪纸招魂习俗
“在战斗中学习战斗”,乔晓光在高强度的工作中练就了好口才,也成为了睿智果敢的管理者,他用自己的热情和智慧,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支持:分享申遗工作经验,创立中国第一个“青年文化遗产日”(2006年并入国家遗产日),组织中国首届非物质文化遗产教育师资培训……经过三次申报,2009年,剪纸申遗在国家的支持下终于成功。乔晓光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光荣就是为乡村妇女、为母亲的艺术申报过世界非遗。
乔晓光和妻子刘云在英国泽西的留影,2016年
把剪纸做成学问,为“奶奶”争取尊严
申遗成功,剪花奶奶们拿到了奖状,却没有改变生活。在高高的艺术讲堂表演完毕,她们又回到昏暗的窑洞,面对生老病死。
“一个民族封建社会几千年了,农民、乡村妇女没有地位,申报个遗产就有地位了?这是幼稚的。”乔晓光感到了无能为力,也更坚定了前行的决心。“既然如此,索性有一点意义就做吧。我可能能量太有限,只是个老师,但是当我把一个活态文化做成一门学问,在高校普及,让中国人、亚洲人、全世界人都热爱剪纸,到时候不用宣传,人们自然而然就尊重她们了。”
申遗工作最大的遗憾是,许多少数民族剪纸的调查和抢救工作,由于时间紧迫未能展开。乔晓光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2009年,他开始做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现在,他们已经摸清了34个民族有与剪纸相关的习俗传统,整理出28个民族的田野调查报告。这是建国以来第一次对中国多民族剪纸最整体的摸底调查,他们的经验与成果也得亚太地区教科文组织的肯定与赞赏。
乔晓光有点像“葛朗台”。非遗中心成立之初,有20万元经费,10万买了电脑,余下的10万他们花了13年;申报遗产时他手里有40万元,却产生了400万才能有的效应;调查少数民族剪纸,国家给了12万课题基金,他们做一个民族平均下来还不到5000元。学生们和他一样能吃苦,顶风冒雪在山区坚守、攻关,住草棚、吃农家饭,来回路上是硬座、汽车加步行。乔晓光说,金钱是有能量的,但能量不在金钱,而在持有者的信念。
“什么叫困难,没有困难。放弃就是困难。我是经历了一些坎坷,但跟老师们相比就不算什么,他们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磨难,我不过是多熬几个夜,多走了一些路。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事情都做成了。那些在基层县文化馆的工作的美术干部一辈子做了许多基础工作,他们有什么名?剪纸确实是伟大,但构建学科奶奶们做不成,我可以做成:一,我在好的大学;二,我的两代老师都在做,已经70年了;三、我这第三代人应该有成果有能力普及了。我的老师靳之林先生通过研究剪纸提出本原文化,到我这里,我要通过活态文化提出剪纸学,把人民的文化推出来。”
乔晓光与凯伦?碧特?维勒的剪纸艺术展览
乔晓光是一位艺术家,他用剪纸讲述乡村的故事,讲述中国的故事,也在讲述世界的故事:2006年,受邀为挪威易卜生剧院《寻找娜拉》舞台剧设计具有中国剪纸风格的舞台美术;2008年,在芬兰库赫莫市举办《传唱·乔晓光〈卡莱瓦拉〉剪纸艺术展》;2012年,为瑞士联邦创作剪纸《阿彭策尔史诗》;2014年,与挪威艺术家凯伦·碧特·维乐在北京举办《纸的对话——龙和我们的故事》联展;同年,应芝加哥航空局之邀,为奥黑尔国际机场创作了大型装置艺术作品《城市之窗》;2016年,在英国泽西联手挪威艺术家举办《剪纸新语》展览。通过十余年与国外的艺术合作,乔晓光在努力推动中国剪纸走出国门,也让外国观众能够通过剪纸艺术了解与感受中国文化传统。不久前,他的女儿结婚,婚礼就做成了别具一格的剪纸艺术展。
回望衡水,乔晓光说,衡水有原住的衡水,也有漂泊来的衡水。“我和焕青在精神上属于客居者,我觉得衡水很单纯。我们的内心什么样,衡水就是什么样的,是内心里的东西让自己在衡水这几年的生活变得充盈。米羊画室的三个年轻人就是活在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思想争辩中,活在自己的理想追求中。”
乔晓光觉得,在衡水的那段生活,就是内心跟着理想走,思想不过夜。“年轻人最可爱的一点就是言行一致。今天,衡水人如果能坚持内心,坚持知行一致,一样成功,照样可以再出米羊画室。人是不可以重复的,但是精神的能量可以传递,可以穿越千年。”
乔晓光一直在思考,剪纸的终极是什么?答案是人,是慰藉,是倾诉,是自我关照。每一个剪纸者,最终都和自己产生了密切的关联。“剪纸是吉祥喜庆的艺术,这份浓烈的喜庆背后,是喜怒哀乐俱全、酸甜苦辣杂陈的世界。喜庆之际,我们应当记住这一点——珍惜生活,敬畏传统。”
采访手记:
第一次打通乔晓光老师的电话时,他正在乘火车去邢台讲课的路上,说,最近的日程排得非常满,有十几本书赶着出版,还有很多重要的活动,实在抽不出时间接受采访。加上了他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生动的剪纸,署名“米羊”。他陆陆续续传过来很多资料——关于自己的艺术、学科、学术活动,而关于个人经历,他说得很有限。
等了一个多月,乔晓光答应在周末给我一个小时。当我走了很多路来到他的面前,他给了我整整一个下午。他说,支持你完成这次采访写作,是对衡水的怀念与感恩。
生平第一次,我误车了,但并没有什么沮丧和“糗”的感觉,因为知道自己得到的更有价值。那不仅仅是一种感动,更像是一种洗礼:有对乔晓光的敬佩,有对米羊画室的感慨,更有为自己的故乡生发出的自豪。
乔晓光从事的工作意义深远,因为这不是仅仅停留在学术层面上的抢救活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新世纪文化繁荣复兴大背景下,他是在实打实地建设我们民族文化的自信,告诉世人我们丰富多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绚烂多姿的民间文化艺术有多么美,是多么珍贵,值得我们每个人骄傲与自豪,更需要重视与保护。他做的,是一件件具体而微、有质感的实事,甚至将自己同样热爱的艺术创作都降到了次要位置。他把那个小写的“我”,完全融入、献身于一个大写的“民族”之中。
为了自己热爱的艺术人文学科建设,乔晓光倾其所有、不遗余力,过程堪称筚路蓝缕。他克服的不仅是资金的短缺、条件的简陋,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困苦、冷眼嘲笑——他和他的学生们曾遇到过很多来自方方面面的不理解、不支持。
然而,当有所建树时,乔晓光心中只有感激。他感激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感激中央美院搭建的平台,让自己能够从事热爱的工作,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他感谢那些曾经支持过自己的老师和朋友,感谢妻子刘云这么多年默默的承担与支持。甚至,他还感谢那些曾经走过的困顿坎坷,说,那都是人生的收获。
今天,乔晓光依然在路上。
但愿那些传递正能量的真诚与纯粹能够成为迷雾中的灯塔,让文明与高尚的光芒照亮更多平凡的心灵。让我们抛弃掉那些丑陋与猥琐,去过一种正确而真实的生活。
衡水晚报记者 韩雪